“如果内容生产没有合理回报，将来不可想象” 专访梨视频创始人邱兵

南方周末：今日头条总裁张一鸣接受采访时说，今日头条不需要总编辑，甚至不需要价值观。它的使命就是为用户提供多样化内容，依赖机器的算法推荐。梨视频会是视频类的今日头条吗？

邱兵：肯定不会。今日头条我周围的人用得不多，但我是用的。我喜欢看球，看西甲，它推给我这个内容，我就消遣了。它的定位是工具类的，我岳父在用、炒股票的人在用，它的算法很精准，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。

但它确实有漏洞，我是一个体育迷，我特别关心排名、射手榜、还差几分等，它不会成体系给你。一般的体育资讯频道，板块都很清晰。

但我肯定不是只看头条。重大的资讯，比如达沃斯我也很关心，这时候我看严肃媒体。你很难要求头条提供社会价值观，或者导引性的、指向性的内容，因为它是机器抓取为主。

现在问题出在哪里呢？内容生产链条出现了断点，这两年我体会蛮深的。

南方周末：没有好的内容生产者了？

邱兵：我大学毕业，到《文汇报》工作，觉得那种使命感很受尊重。我们生产原创新闻，有新闻理想，有所谓的传媒人使命感，匡扶正义、揭露丑恶，报纸本身也有很强的商业价值，广告很好，整个链条都行得通。

但是现阶段，纸媒的商业价值被严重削减。没了商业价值，记者坚持他的东西，当然是一种很高的要求。你的作品经常被拿走，拿走的价格也很低廉。《东方早报》关掉，在商业上，它难以为继了。互联网的冲击，不仅在媒体领域，整个实体经济都受到很大影响。

最大的问题在于，纸媒是否寒冬根本无所谓，竹简是介质，纸是介质，iPad界面也是介质，但是没有一个完整的链条去支撑内容生产者，这蛮可怕的。

现在受欢迎的自媒体，很难说去做沉重的、严肃的内容，但这个社会没人去干这部分是很可怕的。

南方周末：梨视频在这方面怎么体现它的媒体基因？

邱兵：我们和黎总（指黎瑞刚）谈合作的时候，他的要求是很清晰的：商业上应该有一个平台的追求，而且要有专业上的成功。更重要的，还是希望梨视频是一个比较严肃的、能够有一些理想主义色彩，有一定职业操守的平台。

所以我们对原创内容的生产，还是严格按照传统媒体的办法，包括话题策划、审核、调性，都是偏显示新闻的力量。但是最难的，是把这些内容很有效很有机地穿透和结合。你会看到，我们有些小栏目像水煮鱼等娱乐内容，收看率非常高，也有些很硬的新闻，比如国际内容板块DIGGER（意为挖掘机），题材包括叙利亚、世界孤儿等等，我们也在坚持。

南方周末：以前你说过，想把《东方早报》搞成研究型媒体，可能发行量只有一两万，但对某一类人群非常有价值，广告商也认可。如果“东早”按着你的设计走，它的成长空间有多大？

邱兵：“东早”有几样东西是比较受读者欢迎的，上海书评、经济评论、艺术评论。我本来也想过把它做成周刊，以专刊内容为主，做到销售不亏钱，再有点奢侈品广告。但一是缺人手，第二，现在纸媒的思路，是以关为主。因为像上海书评这样的东西，转移到互联网上，阅读体验还是不好。拿着手机看四五千字，头疼，也有盗版问题。

纸上提供短资讯，确实意义不大，“上海书评”这种路子的内容应该可以活下去，有深度，有一种腔调。“上海书评”有一万读者。上海有一万人每天在读这么尖端的社科类读物，已经很厉害了。社会上如果没有这一万人，就乱套了，它的价值不可低估。

南方周末：澎湃估值已经超过30亿。最近六家上海国资又投资了6.1亿，看起来前景可期，你却选择了从体制内离职创业，这需要放弃很多东西，是不是也包括团队的股权安排问题？

邱兵：没有股权问题。说实话，不管有没有股权，我在澎湃过得还是蛮安稳的，因为它的体系已经很完善了，定位很精准，专注于时政与思想。

做澎湃的过程中，我自己对影像产生了兴趣。

我们在家看电视、听新闻，可能觉得电视新闻不好看。我前不久在美国待了一个多月，发现所有公共区域都在放电视，真的有高质量的电视新闻，滚动的、即时的，镜头也很好。

我觉得短视频会是未来的一个方向。到5G时代，流量不值钱了，看视频的人一定很多。特别是移动端，在碎片时间里获取碎片资讯。

我的家乡重庆最典型，火锅店的服务员忙完了，客人也没了，智能手机就架着一个小支架，站在WIFI那儿，一直放资讯，滚动着放，他就看这个。

南方周末：你是一个对文字很敏感，很会讲故事的人，怎么会想到需要影像来表达呢？

邱兵：除了活跃的用户需求，一个从事内容生产的人，也希望商业上能够证明自己，这一点我不避讳，也不排斥。就是想，能不能够在一个时间段里不逊色于技术派，或者机器，我们也能够做点事儿。

梨视频很多核心成员都是会写东西的，这波人也是可惜了。也许未来我们也会做点垂直类的，研发一点非常精准和垂直的产品。现阶段来讲，文字当然重要，可是它的商业前景很渺茫。

南方周末：梨视频App现在的内容比较繁杂，它的排序主要是靠机器推荐还是人工筛选？比如打开后的头部推荐视频？

邱兵：开屏推荐部分是纯商业部门在做。按照监测的结果，理论上不能太高端，也不能太集中在专业领域。普遍来讲要以社会话题为主，比如一些恶性事件、娱乐话题。

我们不能以古板的方式推，但要搞性暗示就很有问题。所以我们会推一些普通观众都有兴趣的内容：境外飞机失事，或者黄晓明和Angelababy的小孩出生、长什么样这些。

在东方早报的时候，我们还讲点格调，报纸一年成本1.45亿，它能吸引7000万左右的奢侈品广告。这些品牌就是喜欢你的品相、你的坚持。但做梨视频，你会发现你坚持的东西能够得到的收益，已经养不活你了。成本可能四五个亿，如果只在非常高端的几千万里琢磨，永远填补不了这个窟窿。所以它的运作办法跟之前不太一样，它得吸引十个亿。在这个前提下，就要涉及比较博大的领域。

现在梨视频每天大概上传500条短视频，40%来自第三方，即我们的梨伙伴；30%来自聚合内容，比如买过版权的境外节目——BBC、半岛电视台等，也包括境内电视台的内容；还有30%是原创的。

南方周末：但总体感觉在调性上与东早和澎湃还是有比较大的差异。

邱兵：首先，正能量和主流新闻的标准，是经常变化的。比如，我们首发过一个视频，幼儿园让孩子带鱼到学校，别的小孩都带小金鱼，有个小孩带了好大一条鱼到了幼儿园。这是一个很热门的社交话题，它有调侃，也有对教育的一点微弱思考。

它是当天的爆款话题，我觉得它和层次高低没有太大关联。小孩带鱼，记者对这个兴趣不大，但拍客特别有兴趣，就真的找到了家长跟他聊。它不能说是完全正能量，但还是一个比较正向的新闻。

我们做了很多类似的东西。比如有一个河南的老人，他的女儿出嫁以后，为了防止家庭矛盾，让女儿幸福，他就谎称自己去打工，其实流落街头，住在桥下，很卑微的一个故事。后来有个女士就通过拍客找到老人，给老人解决了工作。

我也把这些定义为非常主流的新闻。社交平台制造蛮多的这类主流新闻，代表了当下社会的一些价值取向、公众态度。我们在这方面发掘了不少东西，但仍然回答不了你质疑的那一面。

南方周末：短视频这个概念里，多短算合适？

邱兵：5分钟的短片，在短片里都算比较偏长的，它的完播率很低。

我们做过测试，5分钟，可能看30秒就关了，他觉得一看题目就掌握了。第二个，因为你还是很端着，表达方式还没有很接地气地迎合他，抓不住他。

这种情况下，我觉得第一个反思的肯定是我们自己。我们以前的思路总是要说，大众就这么点水准，你就要给精英看。但这么下去就没有到达率。

我觉得一个是要求你能短就短，能15秒搞完绝对不要30秒、50秒，首先要强调到达率。然后再考虑到达后要有哪些方面正向的导引。

南方周末：15秒到两分钟是一个严格的界限吗？是你们经过测试推导出来的吗？

邱兵：当然并不是刚性要求。我要求全部要在一分钟以下，除了我们认为值得去演绎的，但是比例很低。

像“西方盟军今晨打击伊拉克”这样的一句话新闻也没劲，我肯定反对。但像在澎湃，跑一趟回来不整个5000字就觉得对不起自己，我也反对。那种一个空镜头搞10秒钟慢慢推进的，我全部砍掉。然后最好不要老坐着说话，像个专家，也要反对。这是一些所谓规矩，尽量往这方面靠，但也不能全部做到。

南方周末：黎瑞刚非常关心“头部内容”，他在华人文化的年会上说这是公司2017年的三个投资重点之一，在你看来，所谓的“头部内容”究竟是什么？

邱兵：我觉得黎总关心的所谓头部内容，一个非常大，一个非常小。

我们希望成为一个高度国际化的内容提供者。影像是最容易变成国际化的，因为文字表达怎么翻译，其实讲究挺大的。我们现在已经在和美国、日本谈了。我们会做一些原创视频的分发，包括加英文的双语字幕。

但是制作的过程，国家立场和话语权，这两块是逃不了的，你必须要拿到话语权。所以从大的角度讲，我觉得要有国家的话语权，要有家国的概念。

非常小，要关注个体、关注最弱的个体。媒体如果失去对最弱势个体的关注，就没戏。

为什么这我们今年年会开场的一段两分钟视频，就是拍了甘肃环县的小女孩，其实就是她每天在大山里走的那条路。在开场的时候，我回答了一个问题：么酷的界面的产品，要用这么一段视频来表达我们的价值，我觉得这是我们要关注的个体领域。

谷歌去年屏蔽了7.8亿的所谓的坏广告，“东早”也是这个要求，凡是偷鸡摸狗，带有理财产品的，一概不碰。

我们到了这个平台，诱惑很多，你内容不小心出现了性暗示，一晚上很快就有一万人下载。这个诱惑实在太大。但我觉得，第一，你不能做违反法律的事；第二，多动点有趣的脑筋，不能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。

包括原生广告的生产，专门有一个部门。客户要求拍一段感人的故事，因为都是编出来、虚构出来的，不能放到内容板块，必须全部标注清楚。

有时候员工也会说，这个拍得那么漂亮，收看率也不低的，甚至超过正儿八经的东西。我不管，全部标广告。我觉得，这也是职业操守之一。

南方周末：梨视频的目标是什么？另外，你好像说过，现在的内容被严重低估了，为什么有这个判断？

邱兵：是我说的。目标是中国最大的资讯类短视频平台，比较简单的一句话。我们的核心生产力应该在于拍客体系。机器算法是我们的标配，也有智能推荐那一套，但我们不打这个旗号。我们有价值观，有自己的价值和判断。

国内现在所谓聚合平台的一整套体系，是有问题的。一个聚合平台，能挣10个亿。给一家媒体，只有100万版权费，我两三次大的采访，钱就没了。

大头应该支付给内容，你留10%或20%是该拿的。倒过来，这个不合理。所以最终内容的人也不愿意跟你搞。当然，有人讲你是螳臂当车，你和一个有着巨大流量的巨无霸式的企业，一个百亿美金估值的公司玩不了。我觉得，如果都是这种心态，就没得搞。

严肃的、标杆的东西，如果没有一个合理回报，将来是不可想象的。

所以，我希望，内容的定价，现在跟拍客合作，一单活一两千块是最起码的，我的成本非常高。现在，我们就是根据收看率支付报酬，成本很大。但我希望物有所值。

南方周末：拍客这个核心定位，是一早就锁定的吗？

邱兵：一开始。黎总也问我，你的抓手是什么？他总在比较关键的时候点拨我，他对调性是很讲究的，反低俗，能够迅速掌握业界的变化，也比较国际化。我说了拍客的概念。新浪、腾讯都做过拍客，但跟我们想的不一样。它们偏向于商业合作，就是你拍照我给你点钱，几乎没有多少业务上的介入。

传统媒体有些资源的方向是对的，它还是有小门槛，包括你采访的突破技巧，我们能够利用自己的强项，发展一批基础拍客，再去发展通讯员什么的。

南方周末：拍客的作品属于典型的UGC内容，怎么进行管理和品控？

邱兵：现在拍客4000人，大概一两千人在正常发表作品。不是每个人的作品都能发表，我们审核还是比较严的。很多假新闻，或者以前的东西再拿来，都不能通过审核。

现在系统有一个20秒到3分钟左右的拍摄软件，拍完以后，素材全部在我们的后台。按照剪完后以12个小时的播放数来核定你的收入，通过App就支付了。包括第三方的梨伙伴，要跟我们调性接近，有讲历史的，也有讲烧菜的，我们也是先审核再合作。

南方周末：未来的盈利的点在哪里？

邱兵：一个就是广告，60%以上。个别栏目在想收费的可能性，就是刚需。第三块，就是版权。只要你好好去运营，一年拿个几千万版权费回来，完全有可能。版权主要卖给境外。境内的版权，其实很难实现。你要真出手打官司，赢的可能性不大。但境外相对比较规范一些，我们现在在拓展一些渠道。

南方周末：现在的短视频的势头到底处于什么状态？是风头正劲，还是已经落势了？在版权保护上，相对于文字，视频是否有优势？

邱兵：其实短视频的版权保护不那么有效。以前觉得文字完全没办法保护，短视频也是。如果你要做自媒体，甚至去做电商，这个情景很渺茫。但是，如果你真的是一个大平台，是一个巨无霸，商业上的空间想象力，比单一的自媒体还是要容易布局、变现。